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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須吞舊夢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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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須吞舊夢(五)

“怎麽啦,師父?”凰願被夙情牽著走出石屋,“師父是不是發現了什麽?”

“我懷疑不是疫病。”夙情擡頭,將靈力凝聚於雙目看向結界的穹頂。

發病去世的人愈發多,黑色迷霧正在變得濃郁,而聚積的邪氣又會使更多的村民生病,如此往覆,情況只會越來越糟。

“是因為這些來歷不明的黑色靈流嗎?”凰願也看到了,“我原以為是因為疫病才會產生這些靈流的,沒想到因果倒了。”

“嗯,我看村民的癥狀像是瘴氣。”夙情見過不少修士妖獸殘害凡人的模樣,但又和潯南村的病癥不太一樣,“或是陰邪法術留下的殘餘靈力導致的。”

“不需要告訴陸師兄嗎?”凰願透過門縫瞧了瞧還在忙碌的陸箋辰。

“等找到原因了再說,現在告訴他只會讓他平白自亂陣腳。”摯友的弟子夙情教得很上心。

若是因此下錯藥,陸師兄又該自責了。凰願想了想覺得師父說得道理,還是等確定下來再告訴師兄也不遲。

“玄清的人都這個樣子嗎?禮數周正,知世故而不世故。”她想起陸箋辰與半夏的性子,忽然好奇陸醉月是個什麽樣的人。

“承影是這般的性子,所以養出來的人都是相似的脾氣。下次有機會,帶你去玄清看看。”夙情含笑道。

“嗯。”開完了小差,凰願話鋒一轉,“可是這裏不過一個普通的村子,怎麽會有陰邪法術呢?周遭也沒有異象。”

“可能是別處順勢流過來的,我們先在村子裏看看。”夙情叮囑道,“邪氣易生於橫死、墳冢、古井之類陰氣聚積之地,需要註意村子裏有沒有使用過術法的痕跡。



黑色的霧氣若隱若現地遍布在村子的各處,無法感知來源,只能一處一處仔細摸索。

-

兩人問過村長,村子裏這幾年是否發生過什麽惡性或是詭異的事件,但都被村長否認了,他的神色自然坦誠,不似作偽。

年邁的村長兩鬢斑白,精神仍舊瞿爍。

據他回憶,往年的入冬前後,伽舒閣會給村裏贈送治療傷寒的藥物,也會資助禦寒的衣物被褥,但前幾年開始便不曾來了。村民對仙者有天然的敬畏,伽舒閣不饋贈,他們也不敢貪心索取,所以大家都有幾年沒看見過仙者了。

潯南村的祖墳、村中的三口古井、族中祠堂都被犁了一遍,就差沒將整個村子反過來,卻仍舊毫無所獲。

會引發惡疾的邪氣不是一兩個人的怨念可以辦到的,若是沒有大規模的離奇死亡,那原因極有可能不在這裏。

“源頭到底在何處啊?”凰願氣餒。

村民的情況還在惡化,逐漸變得濃郁的黑氣讓她也變得焦躁不堪。

“所剩的地方不多了,不要著急。”夙情悄悄捏了一道清心咒護著她,“你離我近些。”

“好。”凰願自己也意識到了情緒失控,揉了揉眉心,將焦慮強行壓制下來。

這股邪氣似乎對她影響頗大,得速戰速決才好。夙情暗自警惕著,站在口與山□□界處的溪流旁散出神識。

片刻後,這股黑色靈力的來源終於被確定了。

“在水裏。”他說。

中州潯水橫貫整片大陸,而潯水在此處有一條細小支流,便是眼前這條尋雪溪。它從黔山山林發源而來,流過潯南村,與潯水交匯在更東面的方向。

十一月還沒到,溪水竟已經結了薄薄一層冰了。

透過冰層,靈流得模糊,無怪乎兩人找了良久。

“直接凈化嗎?”凰願同樣感受到了微弱的氣息。

“先不忙,若是即刻祛幹凈了,就找不到源頭了。”夙情撫在冰上,眉頭微蹙。

“那怎麽辦呀?”凰願想了想問道,“可以用滅靈陣嗎?”

“也好,將殘餘的邪氣濾去,如此一來便不會再危害村民。”夙情對她能想到滅靈而驚訝,沈思一會兒才點點頭,敲碎一小塊薄冰,朝凰願招了招手,“凰願,來試試。在水裏比較容易感受,有些冰,小心些。”

“嘶……真的好冰。”凰願苦著一張臉蹲去溪邊,適應一下,才將手繼續伸進溪水中。

“仔細感受水中的靈流,把天然水靈力與被汙染的靈力區分開來。”夙情溫柔的話語在耳邊想起。

她閉上眼睛,摒棄雜念,依照師父所說的,將靈力融於水中。

此處的溪水果然十分怪異,仿佛有兩股力量在角鬥,互相糾結,難分難舍,彼此碰撞趨向結合,又難以徹底融在一起。

夙情半跪在凰願的身後,伸出手去與她十指交握。

“師父。”凰願一驚。

“閉眼,隨著我的靈力感受。”夙情輕聲說。

淺金色的靈力引導著那道兀自亂撞的銀色的靈流,兩者交混,而後化成千絲萬縷的星點,散入水底。

冰冷徹骨的溪水裏,渾厚的靈力自夙情的掌心緩緩流出,將他的手心灼得滾燙,又淌過她的指縫。偉岸的金龍仿佛要將纖細的銀蛇包裹住,兩尾互相盤繞、雙首彼此糾纏。

凰願指尖微蜷,被熱源烘著不自覺地扣緊師父的手背。

靈力交纏的感覺竟是無法言說的舒適,宛如嚴絲合縫的七巧板,填滿所有縫隙。如此熨帖五臟六腑的感覺,直教人生出眷戀,仿佛這一刻便是無盡的未來。

凰願從來不知道他們之間靈力的契合度居然這麽高,她不自制地釋放出更多的靈力,想要滲入金龍的指抓間、鱗片間。

與此同時,她對混雜靈流的感知變得清晰,一黑一藍,水靈與邪靈漸漸涇渭分明。

“感受到了?”夙情的聲音似乎遠得像天音。

“嗯。”凰願點頭道。

氣息貼著耳邊拂過,她縮瑟了一下。

“凝神,引氣。”夙情沈聲道,不知道是在警醒自己,還是提示凰願。他的語氣裏,難以察覺的隱忍在破土,然而凰願已經無暇顧及了。

靈力交融時,一切都過於清晰。

一呼一吸開始同頻,她只覺得與師父的距離太近了。

溫暖的吐息給冷冽冰雪添了一把甜香,只將雪煮了,蜜化了,融成一杯醴泉,迷得人暈頭轉向,不思今朝。

她在溫暖舒適的愜意中,艱難維持冷靜。

“陣起!”

金聲玉振的輕呵將凰願的思緒拉了回來,她趕緊屏氣凝神,淺白的靈力追隨著金色游龍,向水底泅游而去。

“滅靈陣的定式你已知曉,但這次我們稍微改一下。”夙情道。

言畢,散於溪水中的靈力霎時凝聚,一團耀眼的光芒熠熠亮起,自它為中心,金銀交混的靈力推動著繁覆的文字流動,一筆一劃,滅靈陣逐漸成型。

“上善若水,利物不爭;允水凈流,滅靈於此……”

滅靈陣阻礙靈力通過,可以做凈化之用,但尋常的定式會連水中的天然靈源一起阻擋在潯南村外,對村民與周遭的生靈百害無益。然而這個卻是不同,它被夙情疊加了識靈,設在此處不阻水靈,邪氣不過。

現世所有留存的陣法,大多是上古靈族流傳下來的。靈族生來靈感高絕,善於利用天地靈源創造法術,他們沒落後,已少有人可以修改或是創新。

“那些已成定式的法術大多是可以修改的,你記住,任何法陣都是被創造出來的,自然可以被改進,因地制宜,效果會更好。”這是以前凰願教給他的,如今他原封不動地又教還給她。

好似輪回。

直到最後一筆圓滿,陣法落成,璀璨的光芒在瞬間將整條尋雪溪攔腰斬斷,下一刻又恢覆了水流。

陣法兩邊的景象神奇地大相徑庭。

一邊仍是薄冰覆蓋,而另一邊則是冰雪消融。

若以靈力視物,便會發現藍色靈流仍舊歡快地隨著水流前行,而黑色的陰邪靈流則盡數被擋在滅靈陣之外。

夙情站起身,捏了一只靈蝶。

靈蝶停在他的指尖,蝶翼微顫,有清明的靈力自它的口器流入,漸漸點亮它翅膀及軀體上的脈絡,陰邪瘴氣的詳情被盡書於其中。

金色蝴蝶吸收了所有信息,撲閃著翅膀,向陸箋辰翩然而去。

“如此一來,應是無事了。”夙情放下手。

“但願村民們可以快些好起來。”凰願站起身,跺了跺蹲得發麻的腳。

“嗯,會的。”陸箋辰得承影親傳,自有法子可以替村民祛除殘留在體內的邪氣,他並不擔憂,倒是一低頭就看見凰願的手仍舊濕著。

這才比較讓他擔心。

夙情拉過凰願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裏,暖流氤氳著包圍住一雙柔荑,細碎的水珠被蒸幹,冰涼的指尖回溫。

然而越見夙情的溫柔,卻越發讓凰願心底的失落發芽,抽條出別樣的滋味。

她驀然想起了師父房中的畫,花前月下,琴瑟和鳴,靈力交融的時候那兩人是不是也如此熨帖合適,前世凰願怡然的眉眼,從前夙情溫柔的笑意……

無端的酸楚泛出來,她忍不住唾棄自己,但又無法抑制亂七八糟的思緒繼續野蠻生長——

師父一直都對自己溫柔耐心,是因為前一世嗎?

若我不是凰願的轉世呢?

若我不是呢,夙情還會對我這麽好嗎?

左思右想,不知為何越想便愈發委屈。

“凰願以前也是這樣教師父陣法的嗎?”她悶悶地問。

“什麽?”夙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。

“以前的我,也是這樣教授師父陣法的嗎?”凰願重覆。

執手以則,諄諄教誨,不厭其煩。

夙情聞言怔住,隨後不知想起了什麽,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來。一笑綻如初暉朝陽,熾熱又平靜,美好得讓人跟著心生溫暖。

前世的神女一定是溫柔悉心,才讓師父連回憶起來都是煦煦和風,凰願吃味地想道。

誰料,夙情薄唇輕啟,吐出的卻是完全相反的兩個字。

他說:“不是。”

“啊?”凰願楞住。

“完全不是。”夙情幾乎是痛苦地說道。

若要說起來,前世的凰願確實是個溫柔細致又強悍的人。

她連徒弟們類似“今日的法咒打偏了半個指甲蓋的距離,不開心”這樣細微的情緒都可以顧及到,且身為上古靈族,實力也當世罕見,外加祈雲山是世間少有的清氣鼎盛之地……

但偏偏就是這個諸多優越條件的人,卻實在不是個好老師。

簡直令人匪夷所思。

那時夙情於修煉一途剛剛入門,看什麽都好奇,見師尊在結界一道上臻至圓滿,便起了研習的念頭。

“給你。”前世的凰願興奮地將一塊溫潤的玩意兒扔給他。

“什麽?”幼年的夙情手忙腳亂地接住靈玉箋,懵懵地看向師尊。

那時的夙情已有雙十,但龍族壽數無限,幼年期也非常漫長。二十歲的夙情還是條不折不扣的小奶龍,化為人形的時候,瞧著只有四五歲,連小臉都是圓圓的。

“秘籍呀,你不是想學陣法嗎?”凰願捏捏他的小奶膘,手感好得她一陣搓揉不願放手。

夙情抿了抿唇,不說話,任由師尊將自己搓扁揉圓。

而她兀自滔滔不絕:“這可是我這麽多年的心得,你若是學會了,打遍天下無敵手,甚至可以比白鏡硯還要強!”

聽了師尊的話,小金龍頓時心生期待,雖然覺得同樣的心得,二哥會被比下去是件很奇怪的事情。

然而等他將神識探入靈玉箋、看清第一行字的那一刻開始,熱火朝天的期待之心立時被澆上一捧冰水,連一張小臉都被凍了起來。

待翻完一遍“秘籍”,已是一張面無表情的冰塊臉了。

這確實是一本寫滿了心得的陣法秘籍,詳細精巧,附有無數天馬行空的想象與別出心裁的應用,若是放在仙盟,定是會被趨之若鶩的寶貝。

可惜,實在可惜。

雖然玉箋裏的每個字夙情都看得懂,但是連在一起……

他一句都看不懂。

凰願只想將自己最好的都給小徒弟,卻不曾想到他尚未入門,如何可建起空中樓閣。高階的心得固然厲害,但給此刻的夙情看,仿若天書。

小金龍面上不顯,但著實有被打擊到——

自己竟然看不懂師尊給的功法。

看著夙情微末的臉色變化,凰願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,但她並不知道問題出在秘籍的難易度上,只是苦惱於自己好像惹得小徒弟不開心了。

後來,還是白鏡硯找來簡單的陣法構成之類的書籍,才解決了夙情的入門問題。

再後來,夙情漸漸看懂了靈玉箋裏的內容,更明白其機杼可貴。

雖然不如白鏡硯一般精於此道,但是也略通改進創造的訣竅,所幸是沒有辱沒師門。

只是斯人已逝,徒留冰涼靈玉箋,仍舊註有她的靈力。

夙情不曾蒙受過由易至難的教育,倒是深陷被上古靈族這種天生王者教學的苦楚。他不知哪處學來了言傳身教的道理,教起凰願的時候,徐徐圖之,奠基到深入,循序漸進。

許是曾被她的上一世指引,這一世相逢,只想盡他所能為她明燈。

“你是凰願,凰願也是你,無需多想。”夙情塞了一顆桂花糖在凰願嘴裏。

他不知道她為何失落,但憑著獸類的直覺感受到了她的迷惘。曾經千年的相伴,讓彼此之間再熟悉不過,短短一句話,果然已經將她哄好了。

凰願抿唇,絲絲的甜意漾開來。

“好了,我們去尋這靈流的源頭吧。”方才突如其來的矯情讓她有些不好意思,只好將話題扯到別處去。

夙情笑了笑沒有說話,召出巨闕來踩上去。

溪流順著山體淙淙流下,邪氣既然在水中,便有了明確的指向。兩人循著尋雪溪,一路禦劍而去。

南側峰不比西側平緩,山高坡陡,尋雪溪在嶙峋碎石之間,宛如一條艱難爬行的白色小蛇,孱弱細小,途中幾近斷流,卻藕斷絲連地靠著絲流接上了。

直至在一處幽邃的山洞中間,他們被攔住去路。

凰願將輝光石舉在手裏,另一只手往前探了探,卻像是被什麽阻攔一般,摸到一塊冰涼的東西。

那東西綿綿軟軟,被摸到的地方閃過幾點細碎的光斑,轉瞬即逝。

她疑惑道:“怎麽是伽舒閣的護山大陣了。”

離開時,他們將玉牌還給守山的小弟子,此刻按理是無法進入的。

她覆又透了點靈力上去,熟悉的痕跡讓她確定,這的確是伽舒閣的邊緣:“邪氣居然是從伽舒閣流出來的,那閣中的人呢?!”

夙情並未回答。

他眉頭緊鎖,一言不發地探出手,磅礴的靈力瞬間覆蓋眼前的護山大陣。

“原來如此。”約莫有小半盞茶的功夫,他才睜開眼睛,沈聲道,“這裏有個幻境。昨日入閣的時候,我便覺得不大對勁,但這幻境被掩藏在護山大陣的靈力下,讓人悄無聲息入陣而不知,踏入的一瞬間就意識不到它的存在了。”

“怎麽會這樣,它竟能逃過師父的眼睛。”凰願難以置信。

“原以為是朝雲結界,沒想到……”夙情收回手,帶著凰願往山洞外走,“此境名為幽影,會比尋常結界更難察覺。”

幽影境多用來制造幻影,高階幽影的所見真假摻半,難以辨別。若是活人長久地生活在這個結界中,便會漸漸被同化,成為結界的一部分。

境中人不知身是夢,界中景未必鏡水月。

“那我們見到的那些人……”凰願不敢繼續往下問。

“怕是兇多吉少了。”夙情前所未有地嚴肅,“傳書二哥,破解此境需要他出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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